大提琴为什么这么难学

(本文记录了我开始“破解大提琴计划”一个月以来的阶段性发现。图片比较多,虽然经过压缩,还是需要一定时间,请耐心等待加载。)

一个月之前决定开始学大提琴,找了一个老师上了几节课,并且在 YouTube 看了许多大提琴教学视频,每天琢磨和练习。然后才发现,大提琴原来是世界上最难学的乐器。不仅乐器本身难用,而且教学也很成问题。

其实大提琴的教学和网球等体育运动的教学差不多。反思其中的道理,我觉得应该把它们记录下来,分享给关注教育的人们。如果你是大提琴或者小提琴演奏者或者学生,这篇文章也许含有你需要,却没有任何老师会告诉你的,这类乐器背后的秘密。

机器人的教学方式

这些领域的教育,共通的问题是什么呢?就是特别死板,把人当成机器在调试,而不是作为具有自我调节能力的生命体。比如大提琴老师们会说,拿琴弓的时候这根手指要放这里,那根手指要放那里,这个关节要什么角度,手腕,肘部和肩部分别什么时候动。似乎很科学很精确的样子,可你就是没法照做。

如果你知道工业机器人投产之前是怎么“训练”的,就会发现那些都是给机器的指令,而你不是机器。

实际上,训练工业机器人的做法恐怕都要聪明一些。现在的工业机器人已经有了自动路径规划,自动避障等能力,不需要指定每一个关节的运动。可是我们人类的教育者却似乎假设了我们没有这些基本能力。

当年上网球课也是类似,连机器人都不如的待遇。老师指定了握球拍的每根手指该放哪里,然后告诉你蹬腿,转腰,跟我挥拍,第一步到这个角度,第二步开始转体,到这个角度,定格!好了,第三步…… 却不告诉你这些细节的位置是要达到什么目的。

多年以后去学泰拳,遇到一样的教法。我永远也记不住拳头要用什么角度挡在下巴那里,只记得老师一直说我的手角度不对,但纠正了无数次都无效,因为他没告诉我为什么拳头一定要是那个角度。如果他说“你那个角度挡着,别人的拳头是会打进来的”,并且来几拳让我试试,我就明白了,可是他只是像量角器一样看着我,要纠正到他认为对的地方。最糟的是,手的角度还没对,他又开始纠正脚的角度。等你注意脚那头去了,手的角度又错了。这是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,教学效果也非常差,可以说最后什么都没学到,还差点把身体弄出毛病来。

从传奇的法国大提琴家说起

我不相信这类活动的教学应该是这样进行的。可惜这种教学方式,不仅包括了普通音乐培训班的老师,而且包括一些有名的大提琴家。比如 YouTube 上有法国“传奇”的大提琴家 Andre Navarra 的录像《My Cello Technique》。他有多传奇我不知道,但在多方面采集信息并研究实践之后,我发现他有些方面挺误导人的。比如,他说小指要放在琴弓那个“眼睛”的位置,拇指要弯曲,拇指指尖的一角要放在那个不舒服的顶起来的地方。可是很多人就照做了,并且照这样教别人。

我开头也照做了,结果拇指指尖顶在那个叫“尾库”(frog)的部件顶起来的地方,就开始痛。

很明显,frog 是拿来固定和调整弓毛的,顶起来的那个部位不像是拿来抓握的地方。可是都说要把拇指放那里,而且不能放指肚,只能放指尖的一角。前面一点的位置明明裹着一块皮,看起来是给手指拿的地方,但他们偏不让你放那里,一定要你放在那个最不像是放手指的地方。他们说开头就是会很痛,等那里长了茧和厚皮就好了。结果后来我就长了茧,然后才发现,其实根本没有必要拿在那个地方。果断换了一个姿势,拇指就自然拿在有皮的那个地方,现在不但拿得更稳更准确,茧都快没有了。

你觉得最初设计琴弓的人是傻子吗?裹一块皮在那个地方却不让你用它,真正抓握的地方却没有舒服的垫子。琴弓的设计者不傻,最初使用这些琴弓的人也不傻,傻的是后来误用这些设施的人。

大提琴的领域有很多这种反直觉的教条。你觉得本来应该这样做的事情,他们告诉你不要这样做,让你用一个很别扭的姿势。下文里面还有好几个这样的例子。

另一些大提琴家,跟你说拿弓的手腕要“放松”,可是手腕真的能放松吗?手拿着琴弓那么顶端的位置,由于杠杆作用,会让手有挺大的受力。手腕需要支持琴弓的重量,在这种情况怎么可能放松?其实本来应该说,手腕不要僵硬,应该可以灵活自如地运动,但这不等于它应该放松。如果你真的放松了,弓就掉下去了。至于手腕为什么要灵活,他们也没有从原理去解释。

其实只要多看一些顶级大提琴家的表演视频(比如 Pablo Casals)就会发现,他们很多人都没有遵循这些教条,用什么姿势的都有。Casals 的小指经常不在弓杆上,就算有时候在弓杆上,也不在那个“眼睛”的地方。而且他的琴放得很低,这也违反了一些人的“标准高度”,说琴的那个角要正好在膝盖的高度。

观察其他的大提琴家,小指也不一定是在圆圈处。有的可能会把小指压在弓杆上,这样可以帮助翘起弓杆。有趣的是,并没有任何人教我,把弓放在弦上之前,我往往会不知不觉把小指压在弓杆上面,因为这样特别稳定。稍后小指可能会去别的位置,我也不知道它具体去了哪里,我只知道一件事:琴弓应该如何运动。可是总有人说,小提琴才那样小指放上面,大提琴不应该这样。

右手拇指要弯曲?

很多人说拿弓的右手,拇指第一关节要弯曲,不能直着。可是你仔细看看马友友的视频,他的拇指就是直着的。放大了看,拇指是直着捏着弓杆的,控制拇指的那块肌肉是紧张的,鼓起来的。也许他的拇指并不总是伸直的,但不像很多人教的,一定要弯着。

这个视频角度更清晰。

还有这个视频,能看见不论弓在什么位置,拇指都是伸直的,稳稳地按着琴弓。很明显拇指第一关节处于完全“锁定”的状态,那力道,按得关节都快翻过来了。

这个视频里可以看见,其实手可以拿在其它位置,他用这个靠前的位置拉出了一整首巴赫大提琴曲。有趣的是,弓还在动的时候他也能自由地调整握弓的姿势。后来我才知道,这种握弓的位置更靠近弓的重心,叫做“巴洛克式握法”(Baroque bow-hold)。

可能因为 Pablo Casals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录音,马友友的巴赫大提琴曲 No.1 Prelude 一直不是我的最爱,但不得不承认他的其他曲目都挺好的,是非常好的大提琴家,也是一个很有启发意义的教育者。所以呢,他的拇指姿势应该是说明一定问题的。

所有人都说拇指应该弯曲,所以我试图按照其他人的说法弯曲拇指,却总是发现它不自觉地就伸直了,我为此还在疑惑。可能因为要稳定地握住一根杆子,拇指自然就会伸直。马友友的握弓姿势似乎证明了,拇指其实不一定要弯着。我觉得又一个困惑得到了解脱,我只需要顺其自然。

当然也不能说拇指一定要伸直,那就成为另一种教条了。我只是说它可以伸直,这没什么错。不只马友友一个人是这样拿弓的。可以观察一下其他大提琴家,应该各种姿势都有,但我发现大部分人的拇指都是直的。

除了 Andre Navarra,我只发现一个人的拇指随时都弯着,一丝不苟按照姿势来,那就是 Mischa Maisky。不过他不是我最喜欢的大提琴演奏者。

关于拇指是否应该弯曲,可以参考一下其它类似活动,比如剑术。我发现琴弓的用法和剑差不多,它们形状类似,都是一根长杆子,单手握住一端,需要非常精确和迅速地运动。如果拿剑的拇指总是弯着,只用指尖的一角接触剑柄,你对剑的控制能力将会如何?

实际上,我发现一个很好的练习握弓姿势的办法,就是把琴弓当成剑一样练一会剑法。当然,小心不要伤到自己或者旁边的人就好。

左手四指要弯曲?

类似“拇指要弯曲”的要求,还针对左手按弦的四根手指。很多大提琴老师告诉你,左手那四根手指都要弯曲成拱形,不要伸直“锁定”,如下图。

仔细看看大提琴家们实际的姿势就会发现,他们经常是伸直了锁定住的,不然有些音是不可能同时按下去的。比如我见过一个很好的大提琴家,出了挺多唱片的,他经常是这样按的。

而且他的左手拇指也违反了另外一个教条“拇指不要捏”,本文后面会讲。马友友左手的手指经常也是伸直的,甚至按得关节反转,不然用不上力。比如这个图片里就是马友友的手,你可以在这个视频里看到。

“弯曲左手四指”这个教条我也照做过,后来发现因为这样用力不稳定,而且如果手指不能伸直,一根手指是很难同时按下两根弦的,这大大拖延了学习的进度。一旦打破这个教条,就感觉好多了,进步也快了。

还有一种更傻的做法,就是把左手四根手指同时放在第一把位的四个音上面,每根手指对准一个音,就像这样。还有的会说,拇指一定要在后面对准中指,有的说一定要对准食指。其实根本没有这样的标准。这种对准关系根本帮不了什么忙。

他们甚至要你能够把四根手指从天而降,落在四个音上面,而且每一个都要对准。而其实人手的构造是中指和无名指挨得很近,非常难分开,所以四根手指同时对准正确的位置是非常难的,因为这些位置违反了人体的构造。除非你把手关节弄得畸形,否则是做不到这个的。

很多老师,很多视频就是这么教的,但你仔细观察 Casals 之类的大师,他们的指法根本就不是这样,几乎从来没有四根手指同时按下去的时候。实际上四根手指同时对准同一根弦的四个音是没有用处的,先后能按出来就行了。好一点的老师都会告诉你,不要把多余的手指按在琴弦上。

巴洛克时代的大提琴

其实在 18 世纪巴洛克时代,大提琴并不是现在这样用的。当时的大提琴没有下面那根杆子(endpin),而是架在两腿之间。琴弓也跟现在不一样,所以拿琴弓的时候,位置和手势都不一样,像餐刀一样拿着就好了。琴弦是羊肠做的,音色比现在的金属弦要柔和,手感好。调音频率是 415Hz,比现在低了半个音。因为琴弦张力小,对琴的压力小,琴的振动好很多,弦按起来也轻松。

比如这幅画里,是 18 世纪意大利作曲家和大提琴家 Luigi Boccherini。你会发现那个时候使用大提琴的姿势跟现在的很不一样,而且相比现在的姿势有好些优点。

我试过把琴下面的杆子收起来,把琴架在小腿上,而且采用巴洛克式琴弓握法。你猜怎么的?我发现琴的稳定性高了很多,声音似乎也变得更好了,而且这姿势并不像很多人想象的那么累。再把音调到 415Hz,立即发现音色好了许多,简直成了另一个乐器。感觉这琴出了一口长气,轻松了!用 415Hz 试着练了一会,音色如此之美,就再也不想调回 440Hz 了。LinnStrument 的软件也被我调成了 415Hz,练了几遍巴赫的曲子,后来再试 440Hz,就忽然发现不好听了。我打算今后就用 415Hz 了。

很可惜,我听说现在国内学乐器已经普遍调成了 442Hz,为了“穿透力”。这是迫击炮还是火箭筒?

从这幅图里,你还可以看见琴颈的位置不在肩膀上,而是更靠侧面,所以他的眼睛是可以看见左手的位置的。虽然熟悉了可以基本不看手,但偶尔瞟一眼,会大大提高准确性。现在的大提琴都架在肩膀上,大部分位置都看不见左手,操作起来跟盲人一样。我猜这也是大提琴比其它乐器难的原因之一。小提琴,吉他,钢琴,double bass,都没有这种情况。

人们总以为以前的做法是落后的,说 endpin 是后来才“发明”的,而其实新的发明也许并不那么好。巴洛克时代的制琴师能做出那么好的琴,你觉得他们会连一根撑地的杆子也不会设计吗?我觉得 endpin 的设计只是为了长时间放那里不累,特别适合在一个大乐团里滥竽充数,只是有时候动一下,协助演奏那些冗长得让人打瞌睡的交响曲。那种情况,一直放在腿上确实显得多余,但如果演奏巴赫那样精彩的音乐,根本不需要这个东西。

现在已经有少数大提琴家采用完全复古的方式,演奏了巴赫的 Cello Suite。比如一个叫 Ophelie Gaillard 的法国大提琴家,不仅采用了巴洛克式姿势,而且全套装备都是巴洛克式的:巴洛克大提琴,巴洛克琴弓,羊肠弦,415Hz 调音。音色如此之美,现在这个专辑已经和 Pablo Casals 的版本一起,成为了我最喜欢听的大提琴音乐。

看看下面这些历史画作里的大提琴姿势。很多人是拿在弓下面的,跟二胡似的,叫“下握法”。有人做过历史研究,发现在那个年代,几乎一半的人是下握法。为了理解这些姿势,我买了一个巴洛克式琴弓,并且试了这个握法,发现比起“上握法”在某些时候有优势,当然也有缺点。

他们拿大提琴的方式接近吉他,更靠侧面,眼睛看得见左手。这些姿势和氛围是很亲切的,都是一些小型聚会,大家在一起玩。不像现在的大提琴,只出现在音乐厅里,都是正襟危坐,非常严肃地在演奏。

从 Viola da Gamba 想到的

在文艺复兴和巴洛克时代,有一种很流行的乐器叫 viola da gamba(维奥尔琴,简称 viol),它是路易十四最爱的乐器,有一些大提琴没有的优点。在当时,viol 是比提琴地位高的乐器,稍富裕点的家庭会有放 viol 的橱柜,里面有各种大小的 viol。

可是历史变化无常,好的东西经常得不到弘扬。虽然现在不再流行,你仍然可以买到这个乐器,而且仍然有人用它演奏很美的音乐。巴赫的学生 Carl Friedrich Abel 为它作出了重要的乐曲。巴赫自己也为这个乐器作过一些乐曲。

有一部法国电影叫「Tous les Matins du Monde」(中文片名:日出时让悲伤终结,优酷上有),讲一个音乐家 Marin Marais 和他的老师 Sainte-Colombe 的故事,他们用的乐器就是 viol。这部电影画面和音乐都极美。可以注意看看他们的姿势,包括大提琴的姿势。跟现在扛着火箭筒上前线一样的大提琴姿势比较起来,要轻松和优雅很多。

Viol 琴颈上有羊肠弦做成的品格(frets),所以找音比大小提琴容易很多。弦比较多,角度没那么大,所以能奏出三音和弦。虽然这些不一定是好事,但我们应该知道有这种方式存在,而使用大提琴的困难也许不是必须的。

至于 viol 为什么后来不再流行,按照 Wikipedia 中文版 的说法是:

由于它产生不出小提琴的辉煌和感染力的效果,因而在十七世纪后期开始失宠,漸被以維奧爾琴為藍本,但運弓和指法接近小提琴的大提琴和低音提琴取代。

Wikipedia 英文版 的说法是:

Viols fell out of use as concert halls grew larger and the louder and more penetrating tone of the violin family became more popular.

翻译:Viol 不再流行,是因为音乐厅越来越大,使得音量更大,音色更有穿透力的小提琴家族更受欢迎。

对比中英文 Wikipedia 两种说法,你应该会发现中文作者和英文作者对事情理解程度的重大差异。去听听 viol 的效果吧,你会发现中文 Wikipedia 的说法不能离事实更远了。历史上有多少好东西,都埋没在这类作者的以讹传讹中了。

我比较相信英文版的说法,人们因为音乐厅越做越大,最后因为音量和所谓“穿透力”而选择了大提琴和小提琴。大提琴音量真的很大,大得你会担心吵到邻居,甚至损害自己的听力。这一切是为了美吗,还是功利?我不得不怀疑 viol 的失宠是人类的愚昧所致,就像计算机领域的人们选择了“面向对象语言”一样。

嗯,回到正题。下握法有一个显著的优点,就是中指和无名指都在弓毛上,它们可以感觉到琴弦的振动,可以随时调整弓毛的松紧程度,产生微妙的音色变化。另外,我发现下握法手腕会轻松灵活一些,可以自如地产生微妙的抖动。

人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握弓法,但很多大提琴学生恐怕从来没试过这些做法,因为老师告诉了他们什么是“正确姿势”,连每个手指要放哪里,拇指要弯曲这些事情都规定了,不照做就别想继续学。通过亲身体验,我感觉音乐老师比起美术老师,更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味道,不管是国内的还是国外的,都喜欢使用权威,我们搞的是高雅艺术,你非得照我说的做。

左手拇指不要捏?

大提琴教学还有另一个疑似误导的说法。大提琴老师们都跟你说:“按弦的时候左手的拇指不要捏琴颈。应该用手臂重量压下琴弦,而拇指只是轻轻摸着琴颈,应该像拿着一颗草莓一样,不能用力。” 我照这个说法试了,发现这使得左手的操作很不稳定。拇指如果一点都不用力,按弦的时候琴就得靠胸口来稳定,而胸口却不是一个稳定的依靠点。琴身靠在胸口,琴颈其实在半空中,如果拇指不用力,按弦的时候是不会稳定的。而且按弦时其余四指对琴颈的压力比拇指大很多,这很不自然。

这个疑惑也从这些历史画面得到了解答。观察上面影片里的巴洛克大提琴和 viol 姿势,你也许会发现在那种姿势下,因为角度比较竖直,胸口没有使劲抵住琴身,如果把琴弦按紧在指板上,指板只从一个方向受力,是没法保持平衡的,所以拇指肯定需要在后面提供支撑。

从 viol 大师 Jordi Savall 的演奏视频,你会发现他按弦的时候,拇指稳稳地支持着琴颈。琴颈不停地在前后摇动,显然胸口对琴的支持非常少。虽然看起来拇指不是很用力,但这显然不是“一颗草莓”能经得起的力道。当然,琴也不是完全靠拇指支撑平衡的,不然他就没法用左手扶眼镜了 ;)

再看看视频里另一位 viol 演奏者(Philippe Pierlot)的姿势,简直就是抓着琴颈尽兴地在摇。他的琴完全没有靠在胸口上,只用两腿提供了下面的支撑点。有时仍然按着弦的时候,他会忽然把琴整个往上提,因为琴滑到下面去了。所以他的拇指显然大部分时候是用了力的,而且支撑着琴,要是放手琴就会倒。

还有这么小的 viol,拇指还能不在后面用力吗?:)

这样的姿势,如何解释它的力学呢?

之前的巴洛克历史画里面的大提琴手,也看到好几个用左手支撑琴颈的。用那种姿势按弦,拇指不可能不捏。你可能会说,画上不是真的音乐家,是模特而已。可是去搜索一下 “cello painting baroque”,就会发现几乎都是这样的姿势。如果就一幅画,可能确实是画家美化过,可是这么多幅历史画全都是这样的姿势,不得不使人猜想以前就是这样用大提琴的。

大提琴老师们往往告诉你拇指是大问题,拇指捏琴颈会导致难以实现振音(vibrato,俗称“揉弦”),难换把位。看了巴洛克音乐家们的姿势,我觉得这些说法都是误导。要把弦按下去,最自然最稳定的方式就是拇指在后面挡住,产生反作用力,而且这样和琴一起摇曳着,很舒服很尽兴。至于 vibrato,即使拇指捏住你也应该有办法实现,而且 vibrato 本身并不是可以大量使用的东西。

巴洛克时代的音乐比较少用 vibrato,一般用另一种叫 trill 的方式,也就是用另一根手指在弦上面轻轻摸几下,而不是同一根手指揉弦。近代的大提琴协奏曲(比如 Schumann,Dvorak,Elgar 的 Cello Concerto),动不动就来 vibrato,甚至接二连三都是 vibrato,而且抖动幅度很大,像是蚊子飞来飞去,又像是有人边唱歌边抖腿,让人心神不宁。作曲家莫扎特的父亲 Leopold Mozart 是个小提琴家,他对滥用 vibrato 的做法也是差不多的看法。他说:“每个音都抖动的演奏者,就像得了麻痹症(palsy)。”

这种协奏曲(concerto)和交响曲(symphony)类似,一般又长又无聊,就开头几个音有点新意,但往往缺乏美感,然后掺入大量不知哪里抄来的千篇一律的套路,弄成个大长篇,跟莫扎特的手法如出一辙。经常忽然安静得没有声音,忽然又惊悚一下,害得听众虽然无聊,却又无法睡着。每当有人说这音乐怎么这么长这么无聊,就有人居高临下地说你不懂,这音乐是在讲一个故事,你得细细去品味里面的意境。我也曾经信过他们,以为是自己不懂。现在我明白了,这些音乐确实是故事,就像网络上千篇一律的穿越小说和电视上的肥皂剧,又像是软件行业的“设计模式”(design patterns)。作曲者无法让每一秒钟都是精华,所以想出了这种掺水的手段。

这样的音乐我听都听不下去,就别说演奏了。听了这些近代的大提琴协奏曲,我都开始怀疑学大提琴有没有意义了。实话说,当初要不是因为 Pablo Casals 演奏的巴赫大提琴曲,我会认为大提琴只是在乐团里给人配低音的,根本不会考虑学它。这几个近代大提琴协奏曲演奏得最好的那些大提琴家(比如 Mstislav Rostropovich,Jacqueline du Pre),我听了一下他们演奏的巴赫大提琴曲,那真是没法听,大概是平时节拍器用太多了,毫无表现力,听起来很像我见过的某些小学生拉的。

然而他们演奏这几个协奏曲却是世界顶级的,由此可见这些近代作曲家比起巴赫差距有多大。虽说近代的大提琴协奏曲难以进我的耳朵,Rostropovich 演奏的 Vivaldi 的大提琴协奏曲还是挺好的。Vivaldi 的大提琴协奏曲每一曲都很短,但从 C.P.E Bach 开始,就有点开始单调和缺乏想象力了,而且变得冗长。C.P.E Bach 标志着音乐进入了 Classic 时代,这个时代不管谁作的曲子听起来都差不多的味道。

如果你想了解更多人关于 vibrato 的说法,可以参考这篇论文。我自己用 LinnStrument 演奏巴赫的大提琴曲的时候,开头和中间的音一般是不用 vibrato 的,不过到了一长串音结尾的那一个的时候,有时候会自然想让它轻轻晃一下。那碰巧是多位作者提到的“vibrato 的自然时机”。

下定决心不听也不演奏近代这些大提琴协奏曲,忽然就觉得眼前一片光明,而且姿势也更加自由和舒服。如果不演奏这种有过多 vibrato 的东西,去掉为此而产生的“拇指不能捏”的姿势教条,允许拇指捏琴颈,按弦会更容易和稳定,而且你可以把琴颈像巴洛克式拿法一样放到身体左侧或者其它位置,而不是一定要抵在胸口上。你甚至能看见左手动作和位置,用左手摇动大提琴。观察影片里 viol 和巴洛克大提琴的演奏者们,他们都把琴颈放在左侧,是可以看见自己左手的,而且按弦就是简单地捏下去。

如果你仔细观察现代的巴洛克大提琴演奏者的视频,也会发现他们不但左手拇指在使劲,而且另外四根手指经常伸直了使劲压弦。因为经常有好几个音要一起压下去,特别是当同一根手指要压住两根弦的时候,这样使劲是很自然的方式,一点问题都没有。所以我的经验是,凡是自己觉得自然的姿势,而别人告诉你不要那样,你都得仔细研究一下他说的到底对不对。

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抛弃那种含有大量 vibrato 的音乐,但我们应该明确的是,并不是每个大提琴学生都需要演奏那些音乐。片面因为那种音乐而让学生采用“拇指不准捏”的方式使用大提琴,大大地阻碍了早期的学习进展。如果不用拇指捏,光是靠“手臂自重”,按弦会特别不稳定,所以最初学按弦的时候难度加倍。为了一个不是每个人都想要的目标,使得他们学习难度增加好几倍,这不是合理的教学方式。在我看来,学生应该首先掌握的是找准音在什么地方,练习耳朵的辨音听力,至于最初这个弦要怎么按下去其实不是那么重要。一旦能找准音,这些姿势后来很容易改的,拇指捏一捏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。

这些巴洛克乐器能够捏琴颈,一个原因也许是因为它们的琴弦张力不大(羊肠弦,415Hz),而且琴弦高度很低,所以要把弦按下去非常轻松。现代的大提琴琴弦都是钢丝做的,440Hz 调音,张力很大,而且为了音量往往把琴桥做得很高,所以弦按起来很吃力,初学者手指都会痛,连大师们经常都得两根手指一起才能把弦按下去。要是拇指用力捏,就会给拇指造成很大的压力,也会影响到 vibrato 和换把位的实现。

所以我认为,现代大提琴的各种不合理,急功近利的设计,以及近代缺乏品味的作曲方式和权威崇拜风气,导致了这种“拇指不准捏”的姿势教条。历史画面和其它乐器,往往会给我们新的启示。观察它们,让我看明白了大小提琴领域中的各种误区。各种弦乐器按弦都是可以用拇指捏琴颈提供支撑力的,只有大提琴老师跟你说不要捏,你不觉得是它有问题吗?

我的大提琴教育

本来并没有“正确”的姿势,但随着时间演变,不知道怎么出来那些关于姿势的死板说法。中国这种现象就更严重。我挑选老师已经很小心了,可是仍然难以幸免。上课前的一个星期,我在两个地方试过课,那是我第一次摸到大提琴,拉了几下空弦。第二次试课的时候我再次拉空弦,老师好像惊讶地说:“你真是第一次拉大提琴吗?已经能拉出这么好的声音了。” 我说:“这是第二次。” 其实当时我心里在想,拉个弦有什么好惊讶的,跟拿刀切肉的动作不是差不多吗。

但这并没有改变我后来的命运。一个月上了四节课,全都是在讲姿势,木偶一样摆来摆去的,相当的精确。第三节课好不容易教了拉空弦,心想下节课该动动左手了吧,结果他来检查空弦。说你下弓到头的时候怎么角度就上去了,没有垂直于弦?我说我看到是垂直于琴弦的啊?他说没有,你的视角看下去是直角,而其实不是,你那个视角要看到钝角,那才是直角。你回家对着镜子看看,拿三角板量一下,就知道是不是垂直的。来,我用手给你比着,你沿着这条直线拉。等等,你的小指怎么又跑到上面去了?我说过要放在圆圈那里的……

这样一节课又过去了,仍然没有动左手。结果回家还真照了镜子,拿三角板量了,之前的姿势其实是垂直的。不管什么视角看过去,我不可能连空间中两条(静止的)直线是否垂直都看不出来吧?连这都会因为视角不同而判断错误的话,我的乒乓球和网球怎么可能打得好?那些都需要判断飞速运动的物体的空间角度关系,可比拉弓难多了。

很多提琴老师没说清楚的事情可能是这样:垂直于弦的方向不止一个,而是有无数个,因为垂直于弦的是一个平面。琴弓需要在这个垂直的平面上,但它不一定要走直线,而是可以在这个平面里选择不同的角度,只要不碰到旁边的弦就行。不同的运弓方向,弓在这个平面里的角度是可以不一样的,甚至可以在中途沿着这个平面调整角度,用以调整压力和摩擦的角度,使琴弦发出最好的声音。

其实整个“垂直”和“走直线”这件事并不是那么的重要。音乐最重要的是声音,不是角度和姿势。很多时候琴弓甚至不需要垂直于琴弦,不同的角度会发出不同的声音,有不同的用处,而且可以利用不同角度拉弓来转移弓与弦的接触点,改变音色。这些我都从各种教学视频学到了。Pablo Casals 的视频里特别明显,他有时候会用很陡的角度拉 C 弦,发出微妙的低音。这我都反复试验过了,那声音就是比垂直拉出来的好。纠结这些角度,非要垂直,本来是垂直的还说你不是垂直的,真是感觉被教傻了似的。

在某种程度上,我觉得 Casals 才是我的老师。我光是旁观他几十年前给别人上课的视频,都比一对一私教课学到得多。他不只是大提琴拉得好,而且很懂音乐的本质。我很喜欢他对学生反复讲的几句话:“不要完全照着乐谱拉,要有表现力!” “乐谱不是那样写的,但它就是那个意思!” 语言很权威,语气很可爱。我多想有一个这样老师啊。

不幸的我,一个月的课就是在折腾这种细节,一个练习曲都没有,左手一个音都没有按。第一节课摆身体姿势,第二节课摆握弓姿势,第三节课摆空弦姿势,第四节课还是拉空弦,不断地挑剔角度啊,握弓手指的位置啊之类的。本来一节课就该讲完的东西,硬是拖了一个月。间隔的一个星期时间,如果不是自己看视频学东西,大部分时间无事可做。我自己在家看 YouTube 学的东西,可比老师教的深入多了。我自己用巴赫大提琴曲做练习曲,都学了几个小节了。

后来遇到一个小提琴老师,她告诉我她也是那样教学生的,说国内的大小提琴老师都这样,你非得把手指放对了地方,拉弓必须很直,拉一两个月空弦过了关,才有资格学其它的。而且说他们不大愿意教成人,因为成人往往后来说太忙,就不来上课了。我想我理解这里面的原因。具有理解能力和生活经验的成年人,是不容易接受这样教条式的教学的,不愿意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被纠正。

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,我还发现国内人学音乐特别重视“节奏”,爱用节拍器,而国外一般只在需要调整的地方才少量使用节拍器。中国小孩姿势和节奏都很“正确”,可就是没有感情和表现力,就像用直尺和圆规作出来的画。这是在制造机器人,不是在教音乐。真正的音乐教育应该让孩子瞬间就爱上这个乐器,而不是只看见吃苦和枯燥。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中国一直出不了好的音乐家和艺术家,本来每个小孩都有天赋,却都被这样埋没了。

拉弦的真正原理

你不觉得琴弓很像牙刷吗?只不过它刷的不是牙齿,而是琴弦。不过小朋友要注意了,琴是横着刷的,牙应该是竖着刷。你拿着牙刷的时候,拇指一直是弯着的吗?自然的方式抓握一根杆子,拇指就是要直着才舒服,才拿得稳,但有时候为了让物体到达某个角度,它确实想弯一下,那就让它弯一下。

如果你仔细观察一下,刷牙的复杂程度可比拉琴大多了。拇指有时在这里,有时在别的地方,有时甚至会搭到牙刷上面去。小指也会到处跑,有时在上面,有时候却拐到下面去了。可是没有注意它们的时候,我们全然不知这些事情。你的父母教过你各个手指要放在牙刷的哪个位置吗?他们只告诉你牙刷应该怎么动,告诉你不能横着刷牙,每个角落都要刷到。

用叉子勺子吃饭,有人教过你每根手指要放在哪里,什么角度吗?自己试过之后,自然会找到一个省力又方便的办法。有硬的东西叉不动,那就临时换一个姿势。拿琴弓和拿牙刷,叉子,勺子很不一样吗?你还记得吃饭的时候,拿餐具的拇指什么时候是弯的,什么时候是直的吗?反正我不记得,它好像自己知道怎么办。我得仔细观察自己的拇指,才会明白它是什么状态,它为什么要那样。

类似的,乒乓球拍要怎么握?有好多种握法。有直拍握法,有横拍握法,每一种都有世界级的高手。我国某世界冠军,拍子的握法如此奇怪,还专门为自己的握法定制了球拍,以至于他发来的球很难对付。

我觉得人们都没有理解,这里的关键事情并不是”哪个手指应该放哪里”这样的「方式」。关键的事情应该是”物体的运动”这个「目标」。

对于大提琴,目标其实是这样:拿着琴弓,让它大概在弦的垂直方向走直线,摩擦发出均匀的声音。下弓拉到头的时候,由于琴弓对琴弦力矩变小,会导致声音变小,所以可以稍按一点,也可以就让它自然弱下去。回弓的那一瞬间,如果琴弦振动得厉害,琴弓就不能骤然回头,而是要释放压力,继续往前送出去一点点,否则就会跟琴弦的振动发生冲突,产生杂音。这就是为什么会看到拉大提琴的人弓送到头的时候,有时候手腕轻轻抖了一下。这时候手腕不能绷紧了,因为绷紧了琴弓就会骤然停止运动,产生杂音。

这就像打乒乓球,来了一个旋转球,你不能正面就打回去,而是得稍微改变球拍的角度,在接触的一瞬间手腕抖一下,中和球的旋转,才不会把球打飞。更好的做法是不但中和了球的旋转,而且把球朝反方向旋转。比如对方抽来一个上旋球,你就给他抽回去,这就跟拉弦的原理一样了。

如果你仔细观察高速摄像机拍下来的被弓拉动的琴弦的振动,就会发现它不是在平面上来回振动,而是绕着一根中轴在转,形状是很扁的椭球形,像一些旋转球,或者更贴切点,像一根长跳绳。被琴弓拉动的琴弦和被手拨动的琴弦的振动方式是不一样的,前者是椭球形在旋转,后者只在平面上来回。其实你不需要高速摄像机,自己做一些小实验就能验证这个事情。

因为琴弦是被琴弓推动在旋转,所以回弓的时候你需要让琴弦朝反方向旋转,其实就是把球抽回去。如果琴弓突然折返,或者返回时速度不对,琴弦就会像被打飞的乒乓球一样发出杂音。所以我的体会是,大提琴根本就是一项体育运动。拉大提琴有时候像是在抽球,有时候像是在颠球。

有句话说得很好:音乐家就是使用小块肌肉的运动员。

旋转的琴弦这个物理模型,不但可以用来理解回弓的动作,而且可以解释大提琴演奏中出现的许多其它做法。比如,当靠近琴桥(bridge)拉弦的时候,你不能拉很快,而且需要更用力按住。旋转的琴弦模型可以解释这一切。

马友友 7 岁的时候遇到 Pablo Casal,为他演奏了一曲。马友友演奏之后,Casals 说:”你的大提琴拉得很好,但你也应该去打棒球!” 你能明白此中的深意吗?因为拉大提琴很像打棒球,旋转的棒球。另外,这类体育运动可以训练人的空间感知能力,提高对乐器的定位和操作能力。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中国父母逼着小孩周末去学乐器,却不让他们玩耍和参加体育运动,结果到头来什么都做不好,因为缺乏运动的小孩不能自如地控制物体的运动。

如果大提琴老师能告诉学生这些原理,这些动作需要造成的物体运动目标,拉空弦就不再是一件枯燥无味的事情了。就像打乒乓球,每次热身都要来回抽球。踢足球,每次热身都要用各种部位颠球。人的运动系统会依据这些热身运动的反馈进行调整,这样正式运动起来才会流畅。颠足球可以多有趣?我中学的时候经常双脚颠球玩,多的时候可以颠 200 多次不落地。颠球使得运动系统对球的物理性质如此熟悉,以至于传球和射门角度可以随心所欲。

物体的运动才是重点

所有这些「目标」都是关于物体的运动,而不是人的姿势。人所有的姿势都是为了这个目标。知道了目标,经过一些尝试之后,手指自然会拿成需要的形状,每个关节都会按照合适的方向运行。每个人的手臂和手指都是不一样的,长度,角度,关节运动轨迹都不一样。一个人觉得正确的具体位置,对于另一个人就不一定是正确的位置,但为了达成目标,它们会自动调整自己的姿态。这就是人体的神奇之处。

大提琴教学如此,至于学拳,学剑什么的,都有差不多的误区。老师一般都教你摆姿势,却不会告诉你,这些角度啊,位置啊,扭转啊,最终的目的只是把拳头或者剑沿着直线送出去,在击中目标的一瞬间达到最大的速度和强度。学生一开头肯定不会直接做到最佳的姿势,但好的姿势恐怕不是拿尺子量着纠正就能做对的。只有知道了需要达到的目标,自己去调整,才可能达到最好的姿势。

网球和其他运动也不例外。对于网球,本来只需要让学生直接上场先吃点苦头,然后告诉他,球过来的惯性很大,所以你得提前甩动球拍,利用惯性把球打回去。然后你的握拍手势,各种发力角度和时机都会自然调整。可是一般网球老师却只是死板地传授身体的姿态,而忽略了解释球和球拍的运动规律。

如此僵化的教学,就是为什么网球天才王垠在清华上了一节网球课之后,就被埋没了。我从小在电视上看网球比赛,看见阿加西之类的网球选手流畅的动作,虽然自己没有条件打网球,心里却在想象,要是有一天我有了网球拍,附近有了网球场,我就这样打球,要是球那样飞过来,我就这样抽回去…… 结果十几年以后第一次上场,就能成功地使用专业的过顶姿势发球,第二次就能反手超低角度抽杀。同伴很吃惊,就推荐我去上网球课。结果第一节课各种摆姿势,就像被教傻了一样,真不想去上课。后来因为遇不到风格合适的对手,就荒废了。

网球教练 Timothy Gallwey 写的《The Inner Game of Tennis》讲到,网球的教学不能通过给学生一百个细节的指令,批评和纠正他的动作来完成。最好的做法其实很简单,那就是反反复复给学生示范。学生通过观察,他的潜意识会模仿老师的动作,不知不觉在头脑中练习,最后自己就会了。这就是所谓“用脑子练球”。我从小就用脑子练球,我的“教练”就是阿加西。

Timothy Gallwey 的这个说法我很早以前就听说过,所以我经常会发现它的妙用。然而很可惜,世界上大部分的老师都没有明白这个道理。很有趣的是,你到 YouTube 看看 Pablo Casals 当年的 masterclass 视频,会发现他就是通过给学生示范,让学生模仿来完成教学的。Casals 是一个很好的老师。

画画的姿势也一样。某些老师会跟你说铅笔一定要这样拿,手臂一定要是这个角度去画线,然后就学傻了,画出一些缺乏品味的东西,到处都是生硬的线条。

电脑键盘打字也有类似现象。很多人坚持 backspace 键属于右手小指的“分工区域”,所以总是伸长小指去按那个键。而我发现无名指比小指长很多,是最方便够着那个键的手指,为什么不用它呢?所以我一直都用无名指去按 backspace,小指就轻松多了。

所以对于各种活动的姿势,我觉得人们的教学都是误区。理解「物体的运动」这个目标,而不是死扣人的具体姿势,应该才是这类动作教学的关键。人的运动系统有着非常先进的「目标驱动」机制,只要指定了目标,运动系统通过多次试验,自动调整自己,最后达到目标。有意识地指定细节反而会僵掉了,甚至受伤。

音乐与乐器设计

刚开始学大提琴一个月就发现了这些,我是幸运的。我不会再像其他人一样傻傻地努力,一丝不苟地跟老师学习,拿自己的身体跟这个乐器拼命。可能很多人都没有明白,「音乐」和「乐器」其实是两回事。真懂音乐的人,他的乐器不一定需要演奏那么好,他知道各种乐器的设计缺点,所以不会跟它们拼命。乐器演奏得特别好的人,其实不一定真懂音乐。

在视频上看见某些专业大提琴演奏者的左手,我都觉得惨不忍睹。不仅都是茧,很多茧子还是破裂的,像炸成两半的爆竹一样。还有一些人因为使用“德国式指法”,硬要把自然挨在一起的中指和无名指分开,同时放在两个音上面,导致手指关节都变形了。

难道这就叫做“为音乐献身”?就算再喜欢音乐,我的手也不应该为这些所谓“专业演奏级”钢丝琴弦,为“大音量”设计的琴弦高度,被磨损成那个样子。要真正的享受音乐,我必须突破这些教条,抛弃一切不符合人体自然构造,造成畸形的指法设计。毕竟我的目的是享受,而不是像很多学音乐的孩子和家长一样,是为了“出人头地”。我会把它变得容易一些,舒服一些,成为它的主人,它的朋友,而不是仆人。

如果有某些音乐导致我必须使用畸形的动作,我就抛弃那些音乐,或者改造乐器。我发现很多乐器中存在的难度并不是本质性的。大提琴,钢琴,比起它们的巴洛克时代的前辈们,在设计上不一定更加先进,反而可能是倒退的。比如,巴赫的 Goldberg Variations 本来是为两层键盘的 harpsichord 设计的,是写给当时的音乐爱好者做练习曲,自娱自乐用的。如果你没见过,harpsichord 是这样子的:

现代人以为钢琴比 harpsichord 先进,就拿钢琴弹这些曲子,结果难度大了许多。不仅因为钢琴键太宽,而且钢琴没有双层键盘,所以经常出现两手像出了车祸一样交叉飞过,接下来还要回头交换保险信息。因为用钢琴弹这个太难了,就把巴赫的练习曲膜拜为大作,会弹这个的人都被膜拜为天才。

大部分人都以难为荣,用着一些不合理的工具和姿势,朝着“顶峰”奋勇前进。有些人虽然自己不能弹 Goldberg Variations,也要膜拜一下 Glenn Gould。真正聪明的音乐爱好者,为了享受巴洛克时代的音乐,已经去旧货市场买了 harpsichord,在家把 Goldberg Variations 弹得舒舒服服。

巴赫的大提琴曲最初也不是为现代大提琴作的,而是某种有五根琴弦的乐器,多了一根高音弦,它甚至不一定是大提琴。某些曲目(比如巴赫第 6 套大提琴组曲)用四根弦的现代大提琴拉,就困难了很多,高音老往“拇指位置”上跑,但会拉的人往往因此引以为豪,其他人也觉得他们是天才。

很多大提琴家可能没想过,这些又难又辛苦的“拇指位置”(thumb position),其实只要多加一根琴弦,大部分都没必要了,可以舒舒服服按正常姿势来。

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巴洛克时代的大提琴指板没有很长,因为与其延长指板,还不如加一根琴弦。实际上在巴赫的年代,演奏大提琴都是不用拇指的,巴赫写音乐的时候从来就没想过后人会傻到开始用拇指,而不是想法改造他们的乐器。

根据一份来自日本的五弦大提琴研究报告的说法,大提琴家们不使用五根弦的大提琴的原因至今是一个谜。他们好像宁愿用四根弦的琴折腾,可是很少有人成功演奏巴赫第 6 套大提琴组曲。猜想的一个原因,也许是因为如果有五根弦,琴身振动不会有四弦大提琴这么厉害,所以音量会小一些。嗯,音量就是这么重要。

只有巴赫在背后偷着乐:我只管写,你们费力去演奏,管你用什么乐器,最后人们仍然只记得我的名字!不管是作曲还是乐器设计,巴洛克时代的智慧似乎都失传了。可是我们仍然看见各种影片在片面美化各种乐器(特别是钢琴),把它们等同于音乐本身,把它们描述成伟大不可改变的事物,值得人为此忍受各种不便,甚至献出健康和生命。可是乐器并不是音乐,我欣赏音乐,可是我并不觉得需要对任何乐器那么“忠诚”。